在京坚守20年,黄庄这所打工子弟学校是否拥有明天?
(图1234,分别为1998年、1999、2002、2003年时的黄庄学校)
作者|芥末堆 田园
编辑|芥末堆 潘灿
“20年,20年一路走来,坚守不易。”操场上,55岁的校长陈恩显几度哽咽,眼泪顺着脸颊上的皱纹缓缓流下。
2018年7月2日,是北京市石景山区黄庄学校(简称“黄庄学校”)20周年校庆,也象征着这所打工子弟学校整整20年的坚守。经历了20年的风风雨雨,校长陈恩显格外激动,甚至在讲话时,误把演讲稿上的“冒着酷暑”说成了“冒着风,冒着暑”。
作为一所民办学校,黄庄学校主要招收没有北京学籍的打工子弟,开设幼儿园、小学以及初中学历教育。现有在校师生1850人,其中幼儿园300多人,小学1300多人,初中150多人。在北京所有打工子弟学校中,黄庄学校创办时间较长、规模较大、条件较好,可以称得上是一所“大学校”。
纵览黄庄学校20年的发展历程,可以说是北京打工子弟学校的缩影。不过,黄庄学校虽为流动儿童撑起了一片蓝天,但因没有北京学籍,这些孩子始终无法逃脱“被送回老家”的命运。
此外,近年来,随着政府不断加强对民办打工子弟学校的规范管理,以及城市建设、人口疏解等原因,导致很多打工子弟学校越发难以生存。据“新公民计划”调查统计,从2014-2018年,北京民办打工子弟学校从127所减少到111所,在校学生从近10万人下降到5万多人。
现在的黄庄学校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危机四伏。从1998到2018,黄庄学校走过了20年,那么,下一个20年,甚至是明天,这所“大学校”是否还存在,目前尚未可知。
从0到1,求学需求和宽松政策
时间拉回到1998年,那时候的陈恩显在广州一所贵族学校当高中历史老师,来北京探亲时,从老乡那里得知外来打工子弟在京上学的艰难。
“外来打工子弟如果想进北京的公立校读书,每年需要交6000多元的赞助费。你要是有钱,就能进公立校。”陈恩显回忆,1998年老师每个月的工资才300多元,高昂的赞助费对于依靠种菜、收废品养家糊口的打工者来说,根本无力承担。因此,家长只能让孩子散养着。
出身农村的陈恩显,深知改变命运的道路也许有很多条,但求学肯定是大部分人选择的道路。就这样,萌生了在京办学的想法后,他在家人的反对声中坚持辞掉工作,创办了黄庄学校(旧名“石景山区流动儿童学校”)。
1998年的黄庄学校
办学首先要找场地,在朋友的帮助下,陈恩显租了生产大队的废弃办公室。自己和水泥、搬砖头、打地基,经过一番改造,凑出了四个教室。由于建筑面积不足200平方米,教室、校舍、厨房、食堂、厕所只能拥挤在一起。
场地备好,下一步是招生。陈恩显回忆,即便是简陋的水泥板搭建的学校,但在当时田间地头都是孩子的情况下,学校也是人满为患。他笑着说,“当时学生的学费是300元,仅是赞助费的5%。‘石景山区流动儿童学校’的学校名字一挂出来,就有150多人报名,这还不包括受场地限制,没招的高年级学生(当时只招学前和小学一二三年级的学生)。”
面对供不应求的状况,1998年前后,北京民办打工子弟学校纷纷崛起,开始了一场办学热。据《2009年北京民工子弟学校调查报告》显示,1996年以前是民工子弟学校的初创期,是一村一校的填补空白阶段,1997年开始进入高涨期,是一村数校的竞争阶段。朝阳区的太阳宫、辛庄、洼里、清河营,海淀区的五道口、树村、厢红旗,石景山的衙门口,昌平的中滩都有三个以上学校,其中辛庄、清河营多达五个。
除此之外,宽松的政策环境也为学校的快速崛起提供了土壤。
1998年,国务院颁布了《流动儿童少年就学暂行办法》,规定流入地政府应该承担流动儿童少年接受义务教育的职责,同时也允许社会组织和个人举办专门招收流动儿童的学校或简易学校,并对“简易学校的设立条件酌情放宽”。从实施情况来看,可以说是办学几乎无条件限制。
到了1999年9月,也就是黄庄学校创办一年后,学生人数就增加到了800多人。因办学场地不足,学校迁到了黄庄村一个快要倒闭的木器加工厂内。
从星星之火到遍地开花
如果说1996年以前是民工子弟学校的初创期,1997年开始进入高涨期,那么2002年前后就是办学的黄金期。
2002年4月,北京市颁布《北京市对流动人口适龄儿童少年实施义务教育的暂行办法》,规定“在流动人口比较集中的地区,有关社会组织和公民个人,可以参照北京市办学条件标准举办招收流动儿童少年就学的学校”。随着政策的进一步放宽,打工子弟学校在北京经历了一个大的发展期,规模已达数百所。
在当时的大背景下,2003年,黄庄学校拥有学生2000多名,还办了两个分校。陈恩显介绍,在自己办学的示范效应下,亲戚和同事都纷纷加入了进来。黄庄学校和2个分校加起来,一共有5000多名学生。此外,他和朋友还合办了其他六七所学校,遍布通州、朝阳各个区。
陈恩显说,之所以学校能发展得那么快,主要原因还是收费较低、生源较多、政策较宽松。
但如同每个孩子长大后,要面临小升初、中高考一样,到了2005年,黄庄学校也迎来了首次挑战。
从遍地开花到水流花谢
“2005年刮起了一股拆迁风,两个分校(黄庄南校、科阳希望学校)都受政府要求停止办学。”陈恩显眉头紧锁,他回忆,“当时政策一出,就不让办学了,没有过多的解释。学生们要么回老家,要么来总校,要么被分到其他学校。”
分校被拆后,其他多所合作办学的学校也未能幸免。陈恩显补充说,近些年,合作办学的学校也逐渐被拆掉了,现如今只剩下两所。
“莘庄实验学校被拆后,就搬到了东坝,但没过几年,也被拆了。”陈恩显现在回想起来,仍有些无奈。“打工子弟学校的命运与城市建设、人口政策密切相关,每个区域的执行力度也不一样。”
就像朝代更迭一样,经历了初创期、高涨期、黄金期,终归是要迎来暴风雨的洗礼。与2011年的关停情况相比,2005年只能算得上是小打小闹。
2011年8月15日,一男孩站在刚被强拆的新希望实验学校门口(海淀区东升乡)
2011年是北京打工子弟学校被关停规模最大的一次。据媒体公开报道,当时有24所打工子弟学校被强制关闭,涉及近1.4万学生。2011年8月,北京市教委召开新闻通气会称,已经制定和采取了学生分流方案。就打工子弟校关停后学生安置问题,市教委表示“保证不让一个就读的学生失学”。
到了2014年,国务院印发《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2014-2020年)》,提出“严格控制城区人口500万以上的特大城市人口规模”。北京也提出要“痛下决心遏制北京人口无序快速增长”。
同年,北京市各区县对非京籍学龄儿童入学提出了更严格的要求。除五证(在京实际居住证明、在京务工就业证明、全家户口簿、北京市居住证或居住登记卡、无人监护证明)外,不少区县还要求父母双方均在本区就业并居住,还有对社保缴纳时间提出限制。打工子弟就读公立校的门槛被大大提高。此外,自2014年施行的中小学生终身“一人一号”统一学籍政策后,没有取得办学资质的打工子弟学校的小学毕业生因没有学籍而无法升入初中。
《中国流动儿童教育蓝皮书》显示,2006年北京共有300所打工子弟学校。而据新公民计划统计,到了2014年,北京市只剩下127所打工子弟学校。这意味着,8年间,打工子弟学校的数量减少了一半以上。
分析打工子弟学校减少的原因,主要还是城市规建导致被拆掉、没有办学资质被关停。与其他学校相比,在这两点上,黄庄学校似乎幸运了很多。
从蚂蚁搬家到在国际幸运发声
2003年,因为原校址学校所在地面临拆迁,黄庄学校搬到了现在的校址——黄庄村43号西南郊苗圃,新建校舍60间,开设学前部、小学部和中学部。
“2002年上半年听见了拆迁的风声,就赶紧找地方,幸好赶在非典前找到了。”陈恩显回忆,“到了非典期间,全部师生都放假了。我就在苗圃组织了一帮工人,加班加点建学校。等到非典结束,房子也盖好了。”
虽然已经过去了16年,陈恩显仍能清晰地记得那个全校搬家的早上。2003年11月,北京已渐渐入秋,顶着小雨,2000多名师生开始搬家。旧校到新校之间相隔200多米,除了一年级和学前的学生,其他人都忙活着,搬椅子、搬桌子,就像蚂蚁搬家似的。
“同类学校中,我们最幸运的就是有比较稳定的办学场地。”陈恩显表示,黄庄学校能存活20年,关键因素就是办学场地稳定。对于其他打工子弟学校来说,最大的困难就是没有稳定的办学场地,经常面临拆迁等不确定因素。
此外,2009年,黄庄学校还取得了办学许可证,走上了合法办学之路。
《中国国家形象宣传片——角度篇》截图
除此之外,黄庄学校还遇上了一件幸运的事。2011年,继《中国国家形象宣传片——人物篇》在纽约时代广场播出并引发关注后,《角度篇》也随之上映。在这部纪录片中,打工子弟学校师生上课和活动的场景引发广泛关注,而取景地就是黄庄学校。
在纪录片播出后,黄庄学校成为媒体追逐的热点,与之而来的还有国际及国内慈善组织、公益组织及个人的帮助,如亚太经济文化研究会、英国儿童救助会、宋庆龄基金会、NBA中国篮球联盟、CBA、华谊兄弟、杨澜等。
20年太久,坚守当下
如今,黄庄学校看似“风光无限”的背后,也面临这各种危机。
2018年的黄庄学校,孩子们听到上课铃声,纷纷跑回教室
2017年10月31日,一封黄庄学校的紧急求救信在网上流传开来。信中称,“学校面临被拆的危机,本学期结束就可能停止办学。”
“最开始建校的时候没人管,就像是小产权房,手续不全肯定是事实,但还没有到合同到期的时间。”陈恩显告诉芥末堆,黄庄学校现在的用地是10多年前和城建集团签订的合同,属于建设用地,2025年到期。
2017年大兴火灾发生后,政府人口疏解力度不断加大,并以手续不全为由拆掉黄庄学校。而此时,北京城建集团下属企业金都园林有限公司想要借此收回土地,终止合同。后来,黄庄学校的教师和家长联名向教育部门反映情况,事情才缓了下来,教育部门也承诺”保证每一个孩子有学上。”但目前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黄庄学校具体拆不拆目前还不得而知。
在黄庄学校,幼儿园学上每个月连吃带住需要1500元。翻过莲石路,也有一些民办幼儿园,如金宝贝等,收费在4000多元。
除了短期的用地纠纷,黄庄学校能否长期生存下去,也是难题。
2003年租地时的地价是1万/平米,但现在已经涨到了7万/平米。到2025年土地合同到期时,按照现在学校占地面积算,大概需要100多万。陈恩显又皱了皱眉说,“打工子弟学校只会越来越少。”
谈及到了2025年具体该怎么办时,陈恩显叹了口气说,“别说是2025年,明天的事情都说不定。但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我们只能坚守,不能放弃。如果自己先放弃了,那学生、老师和社会资助人怎么办。无论如何,如果真走到那一步,还真是我这个校长无能。”
沉默了一会儿,陈恩显说,“其实这类学校也能办得很好,我们现在就比老家的公办学校好,老家的公办学校还没有多媒体呢。最重要的是政府足够重视,再加上社会的帮助,就可以生存下去,成为解决流动儿童上学的关键力量。”
本文作者:田园
芥末堆 记者
教育即生命,让自己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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